不能让普京赢
伊莲娜·格鲁辛斯卡·格罗斯: 在弗拉基米尔·普京发表关于宣布吞并乌克兰领土的讲话之后，你写了一篇呼吁克里姆林宫“去纳粹化”的评论文章。文末你用一句改动过的莎士比亚台词作为结语：“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做好自己必须做的事就行了。（Let’s do what we must and come what may.）”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亚当·米奇尼克：[笑]我是借用了十九世纪巴黎一个名为“兰伯特旅馆（Hôtel Lambert）”的波兰移民团体的座右铭，大概意思就是：“做该做的事，然后顺其自然。”当然我们无法确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也无法直接影响俄罗斯的入侵进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如何行动将由我们自己来决定。我们会像大赦国际最近所做的那样，用“乌克兰人也不是毫无瑕疵”来“平衡”俄罗斯人的所作所为，还是或者像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那样，似乎谴责入侵，但却在同一时间提到伊拉克？这并不意味着我改变了对美国在伊拉克行动的看法——我认为那是一个错误，但将伊拉克与乌克兰等同起来......
格罗斯:乔姆斯基并没有把伊拉克和乌克兰等同起来，他是把美国和俄罗斯的行动进行了比较。
米奇尼克：是的，但它们其实不在一个层面上！
格罗斯:我把那句莎士比亚的台词，特别是“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理解为你接受了一个不可估量的风险，也就是普京日益增长的核威胁，尽管你在评论文章中并未提及它。
米奇尼克：让我们冷静分析一下这个问题。普京能使用核武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他确实拥有核武。那么普京会使用核武吗？这点我们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现在的做法就是不动用核武却收获了和动用一样的效果。我们不能容忍这一点，因为那样的话我们接着就只能举手投降，然后被押送到古拉格劳改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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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罗斯: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是一些非常模糊不清的问题，除了广岛和长崎的案例之外我们知之甚少。你对核问题了解多少？你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米奇尼克：我只知道核武在政治上意味着什么。起初这个工具改变了美国与世界的关系。轰炸广岛和长崎是为了结束战争，因为每天都有美军死伤，哈里·杜鲁门（Harry Truman）总统担心会有一百万人死在对日本本土四大岛的进攻中。
格罗斯:当前有一些修正主义历史学家对这个轰炸广岛的最终理由提出了异议。
米奇尼克：我不认为这是唯一的动机，但它不能被否定。日本当时不想投降，也不打算对成千上万可能战死的生命负责。我当年参观广岛和平纪念馆的时候吃了一惊：里面并未提及广岛被炸之前的战争，没提到珍珠港事件，什么都没提。
格罗斯:这是一个专门纪念广岛被炸的博物馆，而不是纪念战争。它是一个纪念馆。
米奇尼克：这是一种我不能接受的欺骗行为。但当然，在核武问题上我们需要格外谨慎，我认为美利坚帝国——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是明白这一原则的。当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Douglas MacArthur）想在朝鲜使用核子武器时，杜鲁门总统没有点头，还撤了他的职。
我不知道在俄罗斯会发生什么。也许没有人能够阻止普京这个疯狂的精神病人。但他那些将军们和寡头们或许会阻止他——因为他们知道一但使用核武器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但我确信最糟糕的事情是屈服于普京的勒索，因为他的逻辑和希特勒是一样的：如果别人允许你做某些事情，那是因为这些人很软弱，而你有权利继续下去。希特勒一开始发动德奥合并，然后占领苏台德地区，那时还有人建议让他占据但泽走廊，但却无法阻止他一再进犯。
格罗斯:所以你认为如果普京成功了，他不会止步于乌克兰，而是会开进欧洲，开进波兰？
米奇尼克：是的，还有到摩尔多瓦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如果他将发现核讹诈足够有效，他就会照此办理。如果他能成功按计划像克里米亚那样五天拿下乌克兰并安插一个代理统治者，我们当前面临的状况就会非常不同。乌克兰凭借其高效英勇的防御震惊了整个世界（包括我）。它绝不能被背叛。绥靖是不可接受的。我们绝不能出卖乌克兰。它需要得到保卫和帮助。
还有一件事对我来说似乎很重要。俄罗斯的政治宣传试图重新使用那些伟大卫国战争的说辞：他们是再一次对法西斯主义发起自卫反击，正如当年抵抗希特勒一样。这完全是错误的。
在此我不是在谈论俄罗斯内部的边缘性社会环境和社交网络，而是克里姆林宫鹰派的氛围。他们叫嚣着要加强进攻乌克兰。这种表述方式既法西斯又布尔什维克，是两者的一种奇异混合体。
最近我收听了我的一位朋友、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德米特里·穆拉托夫（Dmitri Muratov）的采访。他说他很担心普京下台之后的形势，而且觉得会更糟糕。我并不同意这一点。我认为普京的继任者必须从结束战争开始着手，在这个意义上这个人曾经的身份并不重要。比如斯大林死后接管政权是拉夫连季·贝利亚（Lavrenty Beria）这个内务人民委员部原负责人，但这并不重要。他必须结束犹太医生案件，部分开放监狱，处理与德国的关系。这可是贝利亚啊！最糟糕的人选实现了苏联的第一次解冻。因此我认为普京的继任政权不会很差。但现在这些都还只是猜测。
格罗斯:而且他们可能有点不成熟。普京对权力的控制似乎仍然很紧。
米奇尼克：不，一切都在分崩离析。看看军事动员是如何进行的。一百万年轻人已经离开了俄罗斯，他们正在逃亡——去哈萨克斯坦
格罗斯:他们不能去西方，欧洲的大门对他们是关闭的。
米奇尼克：我不同意这种恐俄政治。在《选举报》上我们一直在围绕这一话题撰文。对这些另类俄罗斯人加以报道以表明不是整个俄罗斯都支持普京。虽说确实大多数俄人都支持普京，但恐俄症的爆发是非常危险的，可能会让我们所有人付出很大的代价。
格罗斯: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将对乌克兰的全面支持与对俄罗斯的开放态度结合起来的。
米奇尼克：这很简单。我认为打败普京符合俄罗斯的利益。赞同这种立场的俄罗斯公民应该得到支持而不是被抵制。
格罗斯:有一些人，例如美国的俄罗斯专家、前国家安全委员会成员菲奥娜·希尔（Fiona Hill）宣称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开始。
米奇尼克：我同意菲奥娜的观点，她来华沙的时候我曾见过她。当然这只是个命名上的问题而已。当记者问我这是否是新冷战的开端时，我自认为战争已经非常激烈了。我不想纠结于某些字眼。这是一场非常深刻的冲突，跟与第三帝国的冲突一样深刻。
格罗斯:同等深刻，但发生在潜在核灾难的阴影之下。如果希特勒也有核弹的话他可能就会动用了。
米奇尼克：这不好说。希特勒不是想炸毁整个德国吗，但卡尔·邓尼茨元帅（Karl Dönitz）和威廉·凯特尔元帅（Wilhelm Keitel）还不是阻止了他？普京不是一个乐于对话或妥协的政治家。他杀戮、强奸、掠夺。他想毁灭乌克兰。我们决不能退缩。
格罗斯:那么在乌克兰反抗俄罗斯侵略战争的背景下，你对目前波兰政府政治中的反德倾向有什么看法？你如何看待他们在当前战争进程中要求德国做出二战赔偿的做法？
米奇尼克：波兰现在正在那些不负责任、不可预测和无能的人所把持。
格罗斯:他们是否有和匈牙利总理维克多·奥尔班（Viktor Orbán）一样的亲俄政治理念？
米奇尼克：他们的政治并不直接亲俄，但其结果是亲俄的。它肯定是反欧洲的。这里我们有两种情境：较弱的情境旨在改造欧盟，因为意大利的后法西斯主义者和瑞典右派分别取得了选举胜利，甚至在不久的将来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都可能在法国掌权。他们已经实现了英国脱欧。但更激烈的版本是先让欧盟瘫痪，然后摧毁它。
欧盟的本质是由民主左派和民主右派之间的伟大妥协。这种妥协正从两个方向受到攻击，以法国为例，[让·吕克·]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和勒庞现在都有一个共同目标，那就是打倒“布鲁塞尔专制”。
而我们波兰则存在一个不同的悖论：政府的国内政策遵循普京的国家模式，但其外交政策却支持乌克兰。同时它宣称主要的危险来自西方、来自德国。如果俄罗斯开着坦克来袭我们会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但如果西方用它的同性恋、堕胎和毒品毒害我们的心灵我们将无法应对。这可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说的!
格罗斯:欧盟对这种态度的反应是什么？
米奇尼克：欧盟转向了更强的一体化，这是件好事。而这正是奥尔班和[波兰事实上的领导人]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等人所担心的，因为他们拒绝我们所说的议会民主和市场经济。我们知道我们的制度并不完美，但普京、欧尔班和卡钦斯基提出的建议将使我们在1989年之后、在柏林墙倒塌之后、在苏维埃帝国崩溃之后取得的所有成就付诸东流。
我们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我们必须保卫自己，而我们保卫的成功取决于我们每个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谈话开始时谈到的评论文章既表达了决心，也表达了深深的焦虑。
格罗斯:如果我们假设这已经是一场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么无核的欧盟能扮演多重要的角色？这是一场美国和俄罗斯之间的战争吗？
米奇尼克：法国是有核武器的......紧邻欧盟的英国也有。但将这场战争视为俄美战争的想法是俄罗斯政治宣传和美国自大狂共同催生的幻想。当然欧盟作为一个重要经济和政治参与者是非常重要的。虽然在军事方面无法与美国比肩，但欧洲正在向乌克兰提供大量物质和军事援助。
格罗斯:你说俄罗斯正在分崩离析。这是否意味着你是一个谨慎的乐观主义者，相信乌克兰会最终胜利？
米奇尼克：有一点是肯定的：在政治、经济和观念上普京都已经输了这场战争。但胜利会是什么样子还不好说。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去想象它。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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